“过来就一起死!!”
时间是本世纪初一个七月的傍晚,地点是东北周边的某县城,在一个未动工的楼盘之前,一百多人外加两台挖掘机,聚在了这里的最后一家钉子户前。
这一百多人中有将近半数都是青壮劳力,不少人身上绣了花花绿绿的纹身,此时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望着那间早已被断水断电而孤立出的平房之上。
当平房上的家伙拎着汽油桶对他们喊出‘过来就一起死’时候,人们仍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哪怕是一丝的迟疑都没有。因为按照有关文件的指示,为了国家建设的宏伟蓝图,此地要被依法强拆,不管你是人是鬼都无法更改这件事情的发生。
而我,当时正站在人群之中,和那些人一样,正平静的望着房顶上的汽油桶,雇我来的某领导擦了擦汗,在我身边小声的说道:“全看你了。”
我点了点头,随后慢慢的往前走去,房顶上那个中年人见我靠近,便惊慌的叫道:“别过来,再往前走我真点了。”
说罢,他举起了汽油桶想要往自己的身上浇,而直到这会儿,围观的拆迁队以及增援的城管们这才齐声惊呼。
但我没管这些,还是一步步的朝前走去,捡起一把横在门前的梯子爬上了房顶,我有高度的近视,直到靠的这么近了,我才瞧出这人的长相。
这是个谢了顶的男人,上身落了色的跨栏背心,脚上趿拉着懒汉鞋,显是在社会上无权无势却又有病有孩子的那种可悲的中年汉子。
他见我还是爬上了房,便对着我慌张的说道:“别过来,我不搬!这是我家,再过来就真一起死!!”
我望着肤色苍白的他,先是叹了口气,随后对着他平静的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已经死了,又哪能再死一回呢?”
那中年人愣住了,很显然他并没又发现,其实自己的身子是半透明的,而这,也正是那些拆迁队请我来的原因。
“我死了?”那中年人颤抖的说:“放什么屁,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了。”我指着下面对着它说:“你用脑袋想一想,如果你还活着,那这帮孙子又怎么会怕你?”
准确的说,这些拆迁队的人怕的是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汽油桶,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鬼。
而那中年人听了我的话后,又望了望下面眼巴巴看着它的人们,心里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于是便对着我说:“那,我是怎么死的?”
“就是被你自己手里的汽油烧死的。”我对着他说:“你忘了么?同样的方法,你在半个月前已经用过一次了,很遗憾,那一次你成功了,同样很遗憾,即便你成功烧死了自己,这里仍是要拆。”
“怎么会这样!!”那中年鬼听完了我的话后,显然又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是啊,其实他早就把自己给烧死了,正是因为此地招商引资,有个外地的地产商看上了这里,想将这里开盘盖楼,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正如其打出的广告一样:‘在福一方’,打造首席豪宅,这里,是专属您幸福起航的地方。
幸福这个词很微妙,人人都向往幸福,但某些人的幸福,却建立在另一些人的痛苦之上,当然,这里的‘另一些人’毕竟是少数,牺牲少数成就多数,不正是历史悠久的传统美德么?
由于地产商背景不浅,黑白通吃,其老板满肚肥肠打眼一看就像个厨子,所以‘另一些人’便只能当其砧板上的肉,任其橫砍竖劈毫无办法。
就像今天的这一位。
来之前我已经听说了他的事情,在动迁的时候,这中年人家里本来有一百三十平,院子后面还有一棵沙果树,按理来说这没什么,但人家勘测的人来了,偏说要测什么使用面积,结果测来测去,最后只给人家测出了个九十平,中年人不干了,明明是一百三,怎么就九十了?而且这里本来是个小旅店,是他谋生的唯一来源。
于是他想要个说法。
但是那边的人态度挺横,刚开始还笑模笑样也没说什么,因为他们要撒渔网,对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先从头到尾捋一遍,万一有百姓同意这条款,那他们不就赚到了么?而不同意也不要紧,想当年刘备还三顾茅庐呢,所以他们多跑几趟又算什么?
于是,一遍一遍的动迁过程中,对坚持下来的住户之条件一点点的放宽,而正因如此,不同意搬走的人越来越少,当最后只留下十几户的时候,抱歉,钉子户了。
断电停水,看你再得瑟,搬不搬?
什么?你说你家开小旅店的,领不了低保,唯一的生计就指望着这个?
开什么玩笑,你就是开飞机的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让步了你还不同意?真不同意?好,那你上访去吧,爱哪告哪告去。
领导好像很照顾开发商,中年人走投无路,在上访的路上还被两名民警压了回来,他们先把他带到了一个小宾馆,给他泡了碗泡面之后,一人顺手给了他一耳光。
吃吧,刁民。
中年人回家之后哭了一宿,没过几天,一帮人便来到了他家门前,他们手里有文件,要对他家进行依法强拆。
当天,这个中年人就像今天一样,手里拎着准备好的汽油桶,站在房上,一边打晃一边对着房子底下的人咆哮道:“谁过来谁死!!”
一个人的命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命怎么能用钱来计算呢?所以从某种角度讲,也许命真的就不值钱。
结果,那一天这中年人当真把自己给点了,那个晚上,他身上燃烧的火焰并没有映亮夜空,当人们拍灭他身上火焰的时候,他就像一只烧焦了的土豆。
事实上,有些人倒觉得他死了倒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能顾得上你个孤寡的中年人?
世界上有很多种办法,其中一种,便是封杀消息。
于是,这件事并没有给地产商造成多大的影响,因为他搞到了这中年人有精神病的病例,他的死全是意外不是么?我出钱给安葬,拆迁费归亲戚,想要这笔钱么?来来,在这里签字,一式两份。
没到两个星期,所有的手续都已办好,所有的关节早已打通,于是,挖掘机再次开到了这里,但怪事儿也就接踵而来。
首先,这挖掘机开到房前的时候,不知为何,总会毫无征兆的熄火儿,其次,人们见到了一只汽油桶在夜里漂浮在房顶之上。而且,不管是谁,接近这房子都会发生头晕目眩。
于是,他们便找到了我。
自我介绍一下,我姓崔,山隹崔,认识我的男人大多都称呼我小崔或者老崔,认识我的女人则多数称我为败类或者半仙儿,我的主业是二道贩子,副业则是打理这些杂七杂八的神鬼之事。
就比如今天的这一件。
很讽刺,这人生前以死相逼,死后又故伎重演,但他还是没搞明白,类似的方法,即便他使出再多此,但结果却仍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因为有关文件,所以甭管你是人是鬼,今天这里都要依法拆除掉,这也是从大局出发,为了整个城市的精神面貌能够得以改善,也是为了大家都幸福所做出的必要选择。
“不,不!”那中年鬼听了我的话后,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于是他便大声叫嚷道:“你骗我,你骗我!我就是死都不会离开的。”
“你这话好像有矛盾。”我对着他说道:“死了不离开,你还想怎样?”
那中年鬼激动的再次举起汽油桶,大叫道:“谁过来就一起死!!”
好像又回到最开始了,我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对着它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能起到什么作用?你已经把自己烧死一次了,结果呢,你换来了什么?看看,看见了么?看见那些人了么?那些人会怜悯你么,会可怜你么?”
望着那些描龙刺凤的拆迁壮力们,中年鬼沮丧的蹲下了身,佝偻着腰的它,从侧面望去,就好像一只煮熟了的大虾,又好像是一条颓废的老狗,或者斗败了的公鸡,总之,就是不像人。
当然,它现在真的已经不是人了。
“那我该怎么办?”只见它抽泣且无助的说道:“我死都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我只想要个公平难道就这么难么?我求了那么多的人,我都跪下了可都不管用,我到底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望了望下面的人,又转头望了望他,这才对着他说道:“你傻啊,如果下跪能管用的话,这世上又怎能还有这么多的悲剧?真搞不懂了,为什么要跪?!你知不知道,跪着换来的,只有从脑袋上面踩下来的鞋底子。”
“可不这么做,我还能怎么做呢?”那中年鬼凄切的说道:“我到底能怎么做。”
我叹了口气,这就是一个,百个,千个万个善良却愚钝的百姓们心里最普遍的想法吧,宁愿卑躬屈膝也不愿起来反抗,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人。
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对还是错,但我知道,我身前的这位正是因为这个想法而被从人逼成了鬼。
想到了这里,我便对着他说道:“想知道怎么做么?太简单了。我问你,你现在知道自己死了,还怕不怕?还想不想解决问题。”
“死了还怕什么?”那中年鬼说道:“我当然想解决问题了。”
我大声的对着他喊道:“想解决问题的话,现在就给我离开这里!!”
我的声音很大,房子底下站着的人们听了个真切,而那鬼听完这话后惊了,它刚想说话,我便一步上前,凑到了他的耳边又轻声说道:“离开这里,干掉那个地产商,这不就完了?”
是啊,他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何变成鬼之后还要自焚呢?
说到底,它还是从始至终没找对方法。
他完全可以反抗的,因为他是鬼,鬼是迷信,从而不用付任何法律责任,干掉那个仗势欺人的地产商,不就能将这里保住了?
我忽然发现,当时我的心里对那个地产商没有一丝的怜悯,因为我觉得,这种把人逼成鬼的人,才是真正的‘鬼’。
从小看故事书,上面写只有鬼才会害人。
而像这种为了利益,连人命都不顾的家伙,当真连鬼都不如,是的,也许在他们的眼里人命并不值钱,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何不指点一下这个中年大叔,让他去找那地产商,让他们当面讨论一下一条命的价值呢?
中年大叔听了我的话后,两眼冒出了异样的光芒,我记得最后它笑了,随后表情有些复杂的对我点了点头。
我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下了梯子,跟请我的那领导说:办妥了,我给你画道符,停三天,如果三天之后没发生什么事的话,就能动工了。
这件事就这么简单的办好了,而那一次我的报酬,是六千六百六。
认识我的普通人一般都称呼我为小崔或者老崔,而认识我的圣母们则多数称我为人渣或败类,因为我骗吃骗喝,但我明白,纵然我骗神骗鬼,但我不敢骗良心。
那晚之后,没过三天,‘在福一方’住宅区的计划便胎死腹中。据说是地产商突发心脏病挂了的关系,据说那孙子本身玩的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买卖,他死了之后,杂七杂八的事情着实不少。
本来规划为楼盘的地方如今残砖碎瓦一地,工程队已经撤出,只留下了一些拆了一半的破旧平房,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废墟般扎眼。
但我明白,这件事并没有完。
一个‘在福一方’完了,之后还会有别的‘在福一方’出现,有些事,即便是神鬼都无法阻止,果不其然,半年后有另外一家地产商招标成功,楼盘广告我看见了,那楼盘叫‘幸福森林’。
城市就像一个森林,有很多人在里面迷了路,有的人能走出来,但有的人注定就要死在这里,他们的肉体会慢慢腐烂,最后引来一些饥肠辘辘的豺狼虎豹,被啃的连渣滓都不剩。
这就是森林的法则,城市的法则,也是‘某些人’的幸福法则。
而那栋房子,还是被新的开发商拆除掉了,小旅店和他的中年主人一样,最后都变成了幸福森林中的尘土。
半年之后我路过那里,依稀记得半年前的那一幕,但这已经与我无关了,因为我只是个二道贩子,我的工作,便是调节上下两方达成某种解决方案,如今事情已经完整的解决,而我今后还会再遇到许多类似的事情。
也许别人会叫我败类,但我认为我做的没错,因为半年前的那个傍晚,在那个房顶上,面对着手拿汽油桶的中年大叔,我忽然觉得他并不是鬼,而是个人。
和你我一样的人。
而真正的鬼是谁,我不知道,只晓得也许它这会儿正逍遥快活的,沉浸在那个幸福里。
拆迁幸福 (终)
(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和现实中的人物单位均没有任何关系,如有重名纯属巧合,因为这本来就是胡说的鬼故事,鬼是迷信又怎能当真,‘过来就一起死’这句台词来自早年看的一部微电影。另,《崔走召的城市恐怖传说》是一个新的试验短篇系列,文中立场不分左右仅当消遣,感谢上次打赏兄弟烟钱的几位。本文首发新浪微博,送给还在等更的各位书友以及各路朋友,祝大家开心。)